落_墨秋

细腻的美好藏在生活各处.

【澜巍】荼蘼花开

书背+私设剧情。

全文1.6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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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甜


荼蘼花开


 庆阳十八年 四月

  

  东边玉河村集市的那截小木桥桥尾来了一个算命的老瞎子,脾气怪得很,有些人拿着银两让他卜一卦,他拿着包了浆的拐杖把人打走;有些人只是从那路过,他却要多嘴多舌的说上两句。

  赵云澜就是第二种人。

  他不常去那边集市,若不是南瓜种子实在在他们村的那几个小摊位上买不到,他才不会大老远跑到玉河村去。

  赵云澜头一次路过时,那老瞎子对着他伸手在空气里抓了几把,不知道干什么,赵云澜没理,他向来不信天不信命,什么算命卜卦对他而言不过是江湖骗子骗傻子的把戏。

  等折回来再路过的时候,那瞎子竟用拐杖挡在了他腿前。

  “干啥?我不算命。别挡路啊。”

  那老瞎子抬起头,灰蒙蒙的瞳孔直直盯着赵云澜,像是真的能看到一样,他用一种从来没听过的调子念着:“黄泉下千尺,不可言之地,大煞无魂人,远来害汝命……”

  赵云澜一脚踹开他的拐杖,顺便踢翻了他摆在八卦图上的瓷碗,低声骂了一句“别挡道”,没好气的走了。那老瞎子不肯罢休,依然在后边用破锣嗓子喊着:“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赵云澜头也不回,心想要有这样的人你尽管让她来,最好是个女的,还能给他当个媳妇,省得天天被邻居家小孩儿叫老光棍。

  

  

   庆阳十八年 八月

  

  村里的大部分玉米都熟了,从山头上看绿油油一片,骄阳似火,田里的男人赤裸着上半身,被太阳烤的汗流浃背,却是一刻不敢停,这正是最忙的时候。

  每年这个时候,别人汗如雨下,披星戴月,忙的停不下来,赵云澜却闲的逍遥。

  他这一片田独天得厚,土壤肥沃,作物长的比村子里其他田快的多。同时播下的种子,别人家的玉米八月熟,他家的玉米六月熟,收割及时的话,还能种二一茬。

  他一个人生活,也吃不了多少,玉米麦子红薯南瓜,他都种了不多,反正长得快,愿意了就种二茬,懒了就随便撒一把种子,能长出来就收,长不出来也无所谓,总之够他吃到来年开春还能有所盈余。

  实在种了两茬吃不掉,就拿到集市上换成银两,留下来讨媳妇。

  

  赵云澜闲的没事儿,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后山揪几个野杏子吃。

  山上草叶茂盛,带刺带刃的不少,他从中间穿过,却没被划一道印子,就好像那些植物看到他就自动收起锋芒一样。

  山顶上有两棵杏树,从来没人打理却也长的郁郁葱葱,杏子又大又甜,但是村子里有“桃养人,杏伤人”的说法,都嫌不吉利,没人来吃,赵云澜不信这些,在这吃完兜回去吃,反正二十多年了,也没见被伤。

  他一如往常登到山顶,随手揪了几颗杏子,在衣角蹭了下就塞进了嘴里,先用牙把杏子咬开,熟练的用舌头把杏核挑出来,“呸”的一下吐出去,再继续嚼多汁的杏肉。

  他绕着树转了半圈,看看哪还有结的低的杏子,却没想到在山背面看到了一个正上山的人。

  火一样的八月,那人却严严实实的罩在一身黑衣里,怀里抱着一只黑猫,雪一样白的手里握着一把白色的桔梗花,花跟手一比,白的逊色,花跟那人精致的脸一比,美的庸俗。

  那人看到了他,先是意外了一下,接着浅笑着快步走了上来。

  那张脸实在好看,五官生的极好,皮肤白的几近透明,到有了几分常年抱恙的病态,他低垂着眉眼时,鸦羽样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眼尾上翘,给苍白的面颊凭空填了几分妖媚之气。

  赵云澜看了看四周,从树下折了两支红色的桔梗,递给了刚刚上到山顶的人。

  那人倒也不介意,笑着接过花,说:“这花漫山遍野,却少见红色。”

  “是啊,也就这树下有几支,能被阁下赏识,也不枉它们来过这世间”赵云澜拱手作了个揖,问到:“阁下从哪里来,怎么一个人来这荒山野岭里。”

  那人拍了拍怀里的猫,胖乎乎的黑猫有灵性一般的从他怀里跳下去,仰头叫了一声,乖乖坐在了他脚边。那人回了礼,才慢慢答到:“从澧都来的,乡里糟了山灾,一晚上一百多人都被埋在了泥沙下,我运气好,那晚留在了教书的县令小少爷家,侥幸逃过一难,第二天回去发现已经……唉。”

  那人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赵云澜也跟着叹了口气,感叹天命难违。

  

  赵云澜迎着人在树荫下坐下,那人摘了兜帽,把手里的花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浅浅的笑了。

  他感受到赵云澜赤裸裸盯着他看的目光,也不恼,反而大大方方的介绍了自己:“我姓沈,单名一个巍,今年二十八了。”

  “wei?哪个wei”赵云澜小时候看了不少书,一时间脑子里蹦出好几个读wei的字来。

  “巍峨高山的巍”沈巍说着,在地上写了下来。

  赵云澜低头看了一眼,心说还真是字如其人,即使是在泥土里写出的字也有棱有角,端端正正的。

  “哦,这个巍,要说这个世间啊,山海相连,巍巍高山延绵不绝,就像是人生负重前行,永无停歇之日*。沈巍,这名字大气。”

  赵云澜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山,没注意到沈巍在他说出这句话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他转过头时,沈巍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浅笑的模样。

  “我叫赵云澜,是村里的农户”

  “云澜…”那人垂眼重复了一遍,赵云澜以为他是不知道哪个云哪个澜,正要解释,却听沈巍低吟出一句诗来:“何处汀洲,云澜锦浪无涯。真是好名字。”

  赵云澜尴尬的把他的解释咽回了肚子里,转而问:“你从澧洲一路北上,是要去哪呢?”

  沈巍摇摇头,说:“还不知道呢,想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安安心心的过上几十年”

  赵云澜正欲开口,被头顶降落的杏子砸了个正着,他抬头去看,一只黑色的身影在树叶间闪过,只留下还在晃动的枝干。

  沈巍皱着眉,温声斥了一句:“大庆,下来!”转而去看赵云澜,只见那人一手捂着头揉着,一手捡起掉在腿上的杏子塞进了嘴里。

  “别说,这杏子真挺好吃”他这个样子有点滑稽,沈巍忍着没笑出声。

  名叫大庆的黑猫从树干上跳下来,嘴里叼着一支树枝,枝上还挂着三五颗杏子,它把树枝放在赵云澜腿上,乖乖的卧回到沈巍身边了。

  赵云澜看着它的动作颇为惊奇,笑叹到:“呦,你到有灵性的很”,他伸手去摸,大庆非但不躲,还扬着头去蹭他的手心。

  沈巍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他这只猫颇有个性,平常不愿人碰,连沈巍都是好吃好喝地养了很多年才能让他随意撸上两把。到从来没见过它对谁这样“谄媚”过,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缘分存在吧。

  赵云澜把大庆抱起放下盘了一遍,末了还试图指使它再上树叼几个杏子下来。

  大庆毕竟不是普通的猫咪,喵喵叫了两声,又瞧瞧沈巍,一溜烟钻进了树叶里。

  大庆在树梢咬断杏梗,赵云澜在树下接,倒还挺和谐。沈巍退到了另一棵树下,免得这一猫一人误伤到他。

  沈巍看着笑的春光灿烂的赵云澜,心想真好啊。

  真好。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那就更好了。

  

  日头渐偏,赵云澜闹够了,抱着猫坐到了沈巍身边,从衣兜里掏出几个杏子塞给了沈巍。

  沈巍接了过来,顺嘴提醒了一句:“杏子伤人,一次少吃点”

  赵云澜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说:“个人有个人的命,要是因为吃杏子丢了命,我也认。”

  沈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蹙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赵云澜:“天过一会儿黑了,你晚上去哪”

  “我…”沈巍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站起身朝山下看了看,山腰处稀稀疏疏有五六户人家,再往下的山脚处院子多一些,东边五六里的地方应该是一个大村落,上空正升起缕缕炊烟。

  赵云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站在他身侧指着半山腰最东边的小院子,说:“那儿是我家,我一个人住,你要不嫌弃的话,要不在我家歇上几天在赶路。”

  沈巍还没开口,脚下的黑猫倒先喵喵叫了两声,扒着赵云澜地裤子三两下钻进了他怀里。

  “呦,你家猫主子替你做决定了啊”赵云澜把大庆举在了眼前,笑着打趣了一句。

  沈巍无奈的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大庆的猫头,说:“那…叨扰了”

  

  沈巍跟着赵云澜下了山,途经赵云澜的二亩三分田,停了下来。

  “你看,”赵云澜指指他这片嫩绿的田,又指了指不远处正忙着丰收的几块田,问到:“你知道为啥人家的玉米都收了而我的还没熟么。”

  沈巍挑了下眉,他像是知道原因似的,但还是顺着赵云澜的话问了下去:“为什么?”

  赵云澜嘚瑟的说:“因为我这是第二茬,我这块地土好,长得快。”

  沈巍点了点头,说:“我北上的时候途经过一个村子,听说土地公在那小住过,一个村子的作物都长的快,想来跟你这种情况差不多。”

  赵云澜听了这话却皱起眉头,他用拳头抵着下巴看了那一片田好久才说:“难道也有神明在我这歇过脚?得多大脚才能歇出来二亩地。”

  沈巍没忍住笑出声来,赵云澜好奇的看他,他摇摇头,赶紧说:“传说而已,听听就罢了。”

  “哦。”

  

 庆阳十八年 九月

  

  这个小村子一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赵云澜收留一个流民的事儿第二天就从村头传到了村尾,有不少人来看热闹,却发现沈巍既干净又温润,只是面带微笑站在那里就散发着一种读书人的翩然君子之气,仿佛是达官贵族家里养出的娇贵的小少年,实在与印象里又脏又无礼的流民形象联系不到一起。

  

  沈巍一住就是半月有余。总是计划着启程,却又迟迟未动。

  

  其实,他此次并非第一次见赵云澜。

  他很早就见过赵云澜。很早很早……早到数不清多少年……

  之后,他又很久没见过赵云澜。很久很久……久到数不清多少年……

  他本不能见赵云澜的,他恪守着一个约定成百上千年,在赵云澜的数百次轮回里,他都只敢远远的看上一眼,只消看一眼,就能填补他心里无数年的空缺。

  这一次遇见是个意外,他原是想远远的看一眼这一世的赵云澜,却阴差阳错的跟人打了个照面。只从赵云澜在山顶与他对视的那一眼,他就知道赵云澜的这辈子,注定要让他毁了。

  可他身上有原本属于赵云澜的东西,连同大庆都原是赵云澜的宠物。这些东西就像是磁石,能够牢牢的吸引住赵云澜。

  即使…百转轮回,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巍想早点离开,以免对赵云澜造成什么伤害。

  虽然…他不舍得。

  可赵云澜就跟能看穿他想什么一样,每次他打算开口,赵云澜就要无痛呻吟一番,说什么一个人生活太闷了,好不容易有个愿意跟他说两句话的还着急走,说什么马上田里的作物就要收获,又要一个人忙忙碌碌一段时间………

  总之没有一句挽留,却句句不离留下。

  于是沈巍一留再留,到如今赵云澜似乎已经默认他不会再走了。

  

  此刻,日头西下,晚风轻抚,温度降下来,正是惬意的时候。

  沈巍正抱着猫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低垂着眼看赵云澜捣鼓一些木料。忍不住问:“你要做什么”

  赵云澜一边打磨木料,一边说:“我之前给桑赞他家小儿子做过一个摇篮,想给大庆也做一个,”

  赵云澜的手指很灵活,那些粗糙的木材能在他的手下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小到大庆玩的木雕老鼠大到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他一榫一卯做出来的。

  沈巍:“大庆又不是小孩儿,费那些心干什么”

  怀里的猫仿佛听懂了一般,喵喵叫了两声表示不满,赵云澜抬起头笑看沈巍,说:“你看,猫主子不乐意了吧。没什么费心的,正好也无事,讨好讨好猫主子,让它跟他主人说几句好话,多陪陪我这孤家寡人”

  沈巍低头没有接话,只在大庆背上摸了两把,也没了动作。

  

  门外传来几声脆生生的“沈先生”,赵云澜和沈巍同时抬头,就看四个小孩儿打闹着推开了门。

  这几个小孩儿都是山腰这几家人家的,最大的十岁了,是隔壁林静家的,叫林闹,人如其名,一整天咋咋呼呼的,那张嘴跟他爹一样一刻也闲不下来,导致赵云澜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头疼;桑赞家有一儿一女,姐姐叫小安,弟弟叫小康,小安性格随了她娘亲汪徴,安静乖巧,小小年纪就学会刺绣,总跟汪徴一起坐在院子里,母女俩一人一个绣棚,绣些手绢什么的拿去卖钱,小康性格随了桑赞,才四岁就张着胳膊说要保护娘亲和姐姐,桑赞下田,他就跟在桑赞身后,摔了跤也不哭,抹抹眼泪鼻涕继续干活;另一个小女孩儿叫阿粉,是祝红在山里捡来的,刚捡到的时候才刚满月,祝红心软,就带回家养大了,这小丫头跟她娘亲一个德性,野的很,低林闹一颗头都能把林闹打的直喊爹娘。

  除此之外,山腰上还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楚恕之楚念之兄弟俩,他俩是双生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外表看一模一样,分不清谁是谁,接触久了才能发现,楚念之爱笑,说话也和和气气的,楚恕之却常年拉个臭脸,一副别人欠他几十银两的样子。另一户叫郭长城,从小没了爹娘,叔姨姑舅拉扯大的,及冠之后就一个人搬来了山上,养了一条名叫小米的大白狗,狗随主人,一样唯唯诺诺怂气唧唧的样子。

  林静祝红桑赞知道沈巍以前做过教书先生后,毫不客气的把自家小孩送来学点什么,沈巍也没拒绝,四个小孩儿就一天天跟着他学写字,学论语。

  然而赵云澜是拒绝的。四个小孩儿叽叽喳喳的挤在他的院子里,尤其是林闹,话又密又不中听,沈巍去家里搬桌子的空档,他就跟赵云澜吵起来了。

  林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赵云澜说了一连串的“老光棍”,赵云澜懒得跟一个小孩儿吵,只掂量着一根木棒吓唬人。

  沈巍从屋里出来时就看到这样一个混乱的场景。

  “林闹!我昨日才教你们‘非礼勿言’,转天就忘了么?”沈巍这个严肃的样子有点吓人,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云澜都心虚的吞了下口水,低下头默不作声继续做他的东西。

  林闹低头又小声嘟囔了句,沈巍没听到,只是缓了缓神色说:“道歉”

  林闹倔着脾气没动

  “其实也……”赵云澜想说“其实也没事儿”缓解一下尴尬,可当他看到沈巍凛若冰霜的模样,还是怂了,后边的话也没说出来,他给林闹使了个眼色,林闹撇了撇嘴,弯腰作揖,说了声“对不起。”

  赵云澜见好就收,赶紧回了句“没事儿没事儿”,沈巍这才把这事儿揭过去,招呼站在一边儿的小孩儿坐下来学东西。

  

  “今天我们学这一句: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沈巍在纸上写下,掉了个个儿给四个孩子们看,孩子们一边照猫画虎的学字,一边听沈巍讲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说,一个人如果不讲信誉,真不知他怎么办。就像牛车的横木两头没有活键,马车的横木两头少了关扣一样,怎么能行驶呢”

  小安学东西快,很快把沈巍的字临摹了一遍,只学了半月,这小姑娘的字已经有了样子,字的骨架很漂亮,跟人一样秀气。小康太小,还不到学写字的时候,只趴在桌上奶声奶气的重复这一句论语。

  林闹平常闹,写字时倒认真,字也算讨喜,一笔一划之间有几分沈巍的气韵。

  倒是阿粉,一个小姑娘写的字张牙舞爪,飘逸潇洒,也不是不好看,只是实在不像沈巍教的。

  林闹又临摹了几遍,直到自己满意了才搁下笔,问沈巍:“沈先生有没有无信的时候”

  问题有些无礼,一旁的赵云澜都忍不住抬头去看沈巍。

  林闹被旁边的小安拽了一把,小安恨铁不成钢的使了几个眼色,林闹才恍然明白,从凳子里跳出来,弯腰给沈巍作揖赔礼道歉。

  赵云澜以为沈巍又会拿出那副教书先生的做派数落林闹,没想到那人只轻轻摇摇头,说:“无妨。”

  他垂下眼,手指不自觉拂过他写的字,蹭了一指尖的黑,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笑了下,说:“惭愧,我也有言而无信的时候。”

  

  他明明答应了神农永世不与赵云澜相见,可他到底心智不够坚定,压制不下对赵云澜千百年的情愫。

  他自生出五感,看到那一抹青衣,听到那一句“这算什么狗屁生命*”起,就与赵云澜深深的联系在了一起,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赵云澜一句话让他认清了自己,之后又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生命,什么又是生,什么又是死。他永远忘不掉在邓林初见赵云澜时的紧张和无措,忘不掉亲眼看赵云澜最终在黄泉下形神俱灭的绝望与无助。

  上古神明女娲和伏羲之间尚且生出爱情,何况他与赵云澜。赵云澜本就对他有借火之恩,又强升他的神格,在荒无一人的绝地传道让他开化,又把最后的,沉甸甸的真心,给了他。这是他在世上唯一敬过爱过的人,他怎么能千百年如一日的置身事外,真的不听不看他。

  赵云澜不会知道,在他的几百次轮回中,在他窗外的黑夜里,一直都站着一个人,那人看着他青涩尽去,继而成家立业,又很快垂垂暮老,风烛残年。他在一纸窗纸内与父母嬉闹,与妻儿温情时,沈巍孑然立于黑暗,只是看着、听着,那些不能言说不能表明的情愫都只能散在黑暗里,只能压在心头下。

  沈巍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出生自凶戾、暴虐之间,骨子里尽是残杀,恨意如潮,他总有抑制不住杀念的时候,他恨不得杀了赵云澜的每一个枕边人,他恨,恨那些人能得到赵云澜的爱,恨神农提出那样不平等的条约,恨自己开化晚没能力留住赵云澜……唯独,他不恨那个真正留他一人的人……

  赵云澜说人要有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气质,他就千百年遵循着这句话,把克制刻进骨髓里。这是沈巍能想到的,离赵云澜最近的距离——在赵云澜看不到的地方,活成赵云澜说过的样子。

  

  …………

  

  

  “沈巍?沈巍!”

  沈巍恍然回神,才发现孩子们已经拿着各自写的字回去了,日落西山,天已经暗了,赵云澜也收拾了那一堆木料,正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他。

  “啊?我刚刚……你刚刚说什么”

  赵云澜笑着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沈巍抿抿嘴,他当然不能把那见不得人的想法说出来,正想着怎么编一句谎话把人糊弄过去,就听赵云澜不以为意的说:“算了,你们文人脑袋里总爱想点什么深奥的东西,说了我也听不懂,我刚刚是问,晚上吃米还是吃面?”

  

  沈巍不自觉往西边看了一眼,他听力胜过常人,凝神听到那边有几家已经吃过了,显然现在已经过了做饭的时间段。

  其实这也不是偶尔一天,村里的人向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天三顿饭,早一顿午一顿晚一顿;而赵云澜跟人不一样,他夜半睡,日上三竿起,所以半上午一顿饭,下午一顿饭,夜里一顿饭,吃饭的时间极其诡异。就像现在,别人都吃完了准备休息,赵云澜才打算做饭。

  沈巍抿了抿唇,其实他对吃米吃面没什么喜好,只不过赵云澜偏爱吃面,顿顿吃面倒也让他生出来点叛逆心理,所以他罕见的没说“随你”,而是说了“吃米”。

  赵云澜挑眉,说“好吧,”他显然没想到沈巍给了他一个答案,还是他不喜欢的那个选项,但他也没想反驳,接着说“我去菜园摘菜,你来做饭?”

  沈巍点点头,起身把桌椅搬回屋内收拾做饭。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庆阳十八年,十月。

  

  赵云澜的第二茬玉米熟了,天已经凉了下来,早晚冷的发颤,只正午暖一会儿。倒是做农活正正好。

  沈巍一副文绉绉又羸弱的样子,赵云澜本以为他四体不勤,想着就让沈巍在家做做饭偶尔搭把手就行,不成想沈巍执意跟着他下田,不到半天就做熟练了,收玉米的速度跟赵云澜不相上下。

  到了中午,赵云澜惊奇的发现,沈巍的力气大的出奇,他把两大筐玉米轻轻松松提起来的时候,赵云澜还拿着一根木棍,刚准备说一起抬两筐回去……

  他之前一直都是这样把农作物运回家的,沈巍没来的时候他大多找老好人楚念之帮忙,楚恕之又不忍心让宝贝弟弟干重活,一般都是拉着一张臭脸跟赵云澜来来回回的把作物抬回去。他本来也想像以前一样,没想到沈巍可以一个人提着两大筐沉甸甸的玉米,毫不费力的往前走。

  沈巍走了好远,见赵云澜没跟上,又若无其事的走回来,似乎感觉不到手上的重量,

  赵云澜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看起来能被风吹跑的人,提着两大筐玉米,跟拎着两卷书一样,轻轻松松来来回回走。

  “怎么?”沈巍问。

  赵云澜杵着木棍,瞠目结舌的看着沈巍反问:“怎么?不是,你不觉得沉吗?”

  沈巍低头看了看两筐玉米,又上下颠了颠,说:“还好吧,能拿动,走吧,还得拿几次。”

  赵云澜扫过地上的竹筐,这个时间已经没人收田了,他问邻里多借了几个竹筐装玉米,没想到一上午两个人收了满满八筐,照这个速度,没几天就能收完。

  赵云澜觉得他一个做了二十年农活的农户,不能让沈巍看不起——怎么也不能让沈巍一个人提这些重东西,他若无其事的应了沈巍,看沈巍转身,挑了一筐不太满的提起,咬着后槽牙跟上沈巍。

  赵云澜从没有这么狼狈过,大概是他太久没做体力活,提多半筐玉米此时都觉得前所未有的费劲,他用两只手别扭的提着,脸都憋红了。

  沈巍犹豫了几次,想说要不算了,又怕打击了他的自信心——好歹一个正直青壮年的农户,让一个象牙塔里的书生瞧不起大概真的会伤人自尊。

  “诶,小…”

  赵云澜双手提筐,脚下视野被遮了大半,沈巍“心”字还没说出口,他就径直踩上了路中央的一块石头上。

  只看他踉了下,往前冲出去两步,摔在了地上。

  糟糕,是脚扭到了的感觉。

  沈巍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冲了过去。

  “还好么?”

  “脚腕……”

  沈巍皱着眉,蹲下身子查看,此时刚伤到,看不出什么,他把手轻轻附在脚踝上,没有感知到骨头有什么大问题,但看着赵云澜疼的呲牙咧嘴的样子,还是叹了口气,在赵云澜身前弯下腰,说:“来吧,我背你回去。”

  赵云澜想拒绝,可想了想农田离家的那段距离,又把拒绝的词咽了回去,毫不客气的伏在了沈巍背上。左右他都自己不好走回去,干脆不挣扎了。

  

  沈巍把赵云澜送回去,又急急忙忙原路返回,他刚刚的注意力都在赵云澜身上,没仔细注意赵云澜踩到的那块石头,只匆忙看了一眼,之后慢慢想起来却觉得似曾相识。

  但等沈巍回到那地时,石块已经不见了。

  现在正是中午,各家忙着做饭休息,这条路上不会有人路过;就算有,也不会拿走一块石头。

  沈巍站在原地,盯着原本有石块的那处地方,不自主捏紧了拳,片刻,他才无奈的叹了口气,来来回回把玉米都搬回了家。

  

  赵云澜的脚伤的奇怪,没有内外伤,却一直疼的出奇。

  他原本以为只是不走运扭伤了,可过了一周都没有好转,沈巍都已经一个人收完了田,他还只能单脚蹦,伤到的右脚疼的压根不敢着地。

  前前后后有三个郎中来看过,却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伤到了,要长时间静养”。要不是赵云澜腿脚不方便,他能将这几个郎中从村头骂到村尾。

  赵云澜还发现,自从他伤了脚,沈巍就变得消沉起来,他起初以为是沈巍觉得他麻烦,毕竟他现在什么都干不了不说,还得有人伺候着,他跟沈巍说如果想启程重新找一个落脚点那就去吧,但是沈巍只摇摇头,说这是他的错,赵云澜追问为什么时,沈巍也只摇头,不说话。

  就很奇怪。

  脚腕伤的奇怪,沈巍也奇怪。

  然而赵云澜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沈巍不说,他也没在问。总之沈巍把他伺候的面面俱到,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如果能知道沈巍歉意的来源,那就更好了。

  

  赵云澜沉得住气,却不是个闲得住的。在床上躺了一周,右脚沾不了地,沈巍又担心他用左脚到处蹦磕着碰着,除了上厕所几乎不允许他下床。

  前几天还能美滋滋的享受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这几天享受感消失殆尽,赵云澜只觉得无聊,太无聊了。

  所以趁着沈巍下午去集市采购,他准备干一番大事。

  自天冷以来,大庆就赖在家里,少了好些玩乐的地方,可它又改不了爬高的习性,前几天跳在橱柜上挤掉了好几个碗,被沈巍提着后脖颈念了一刻钟,赵云澜在一边听的头都大了。所以他打算用木头给大庆做个猫架子,放在炉灶边上,又暖和又好玩。

  

  赵云澜有专门一间房放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离住房三丈左右,平常几步能走过去的路如今赵云澜扶着墙蹦了可半天才蹦过去,解下挂在门上的锁蹦了进去。

  这间房放的大多是木材,还有一些钉子锤子之类的工具,现在用钉子打木具的人越来越多,方便是方便,可赵云澜总觉得缺了点美感,所以他还是坚持着一榫一卯的制作方法,钉子锤子用的不多,钉子更是扔的遍地是。

  赵云澜用受了伤的右脚扒拉开地上的杂物,扶着手边的木材蹦着寻找合适的木料,没看脚下,被横在地上一根木棒一绊,差点摔个狗啃泥,手掌被毛糙的木材刮了一手的伤,流出丝丝鲜血。

  他叹了口气,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等沈巍回来“救”他。

  

  也好在沈巍从不在集市上乱逛,买了东西就回来了。

  然而赵云澜不在床上,不在房间,甚至不在院子里。

  沈巍心下一惊,恐惧弥漫了全身,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害怕过,他以前不曾得到,怕过赵云澜的生老病死,却从没怕过失去。

  可如今他得到了,就像是搁浅的鱼失不得最后一捧海水一样,失去赵云澜,就是要了他的命。

  他脑海中滑过无数张脸,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都是与赵云澜有关的人,即使这些人几乎早已在轮回里洗了一遍,早与赵云澜没了瓜葛,沈巍还是把他们记得清清楚楚——那些,都是曾经拥有过赵云澜的人,他们会夺走赵云澜。

  他恨。

  

  “沈巍?沈巍!是你回来了吗?”

  赵云澜的声音忽的传来,沈巍猛的抬头看向传出声音的房间,脸上的恨意被惊喜和着急取代,手指间的黑雾散了干净,下一秒,他就凭空出现在了杂物间门前。

  沈巍掀起门帘,终于看到了敞着腿坐在地上的赵云澜,他三两步走过去把人横抱回房间,细细检查了一刻,悬着的心才将将放下。

  

  

  沈巍自从把赵云澜抱回房间后,就一直沉默着做自己的事,把赵云澜晾在一边。

  赵云澜自己坐了一刻就开始耐不住寂寞,这动动,那碰碰,恨不得蹦下床挂在沈巍身上。

  他知道沈巍是生气了,他不是木头,从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也逐渐也探出些不对劲儿。沈巍对他太好了,那大概是一种超过了友情和亲情的照顾,自父母辞世,他便在没有被这样用心的对待过。

  赵云澜不得不承认,他开始对沈巍有了些僭越的感情。

  

  “沈巍?”

  沈巍依旧不理他,背对着他在灶台前不知忙着什么。

  赵云澜不死心,又喊了两声,见沈巍不答,他只好蹭在床边,伸出一只脚够远处的鞋。

  他刚够着,都没来得及把鞋拉回床边,沈巍就忽的转过身来,重重的拍了下桌子,几乎是冲他喊:“赵云澜,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赵云澜吓了一跳,脚尖还勾着鞋,一时间愣在了那。

  这是沈巍第一次冲他发脾气,他们一起生活了三个月,这是沈巍第一次这样凶他,以前不论他做了什么傻事蠢事,沈巍都只会无奈的笑笑,默默处理好残局。

  沈巍吼完,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看着赵云澜默默收回脚,什么也没说,乖顺的躺了回去。他一瞬间又觉得愧疚,他理解赵云澜闲不住的性子,可他更害怕失去,他真的太害怕赵云澜离开了。

  “云澜…我……对不起…”

  “嗯”赵云澜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饶是沈巍读了那么多的书,现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反复念着对不起。

  灶台上烧着的水热了,沈巍从里屋拿来沐浴桶,调好水温,试探着叫赵云澜洗澡。

  被子里的赵云澜只是答“嗯”,没动。

  沈巍等了片刻,赵云澜依旧一动不动,沈巍有一瞬间怀疑他是不是被闷晕了。他过去掀开赵云澜的被子,只见赵云澜睁着眼睛看着他,脸被捂的发红,倒有了幅可怜的模样。

  沈巍温声说:“洗澡了”

  赵云澜还是嗯,不动。

  “怎么了?不舒服?”沈巍拧起眉,俯下身探赵云澜的额头。

  赵云澜捉住他的手,面上的可怜一丝不剩,他把沈巍的手握在怀里,说“小巍让我省心点,那我就躺在床上不动了。”

  沈巍反握住赵云澜的的手,扶着他的肩把人带了起来,说:“洗澡了。”

  赵云澜趁沈巍移开手,又摔躺了回去:“我不动,给小巍省省心。“

  沈巍看着他,知道赵云澜没真的生气,他呼出一口气,又把人拽了起来,赵云澜的那点小心思被他看的一清二楚:”那你脱了衣服我抱你过去?”

  赵云澜没得逞,撇了下嘴,又要往回躺,沈巍眼疾手快给人拽住,他扶着赵云澜的肩,两个人离得很近,他看着赵云澜上挑的眼尾,无奈的问:“那你说要我怎么做。”

  赵云澜看着沈巍那张精致的脸,歪点子乱窜,他也同样搭上沈巍的肩,把头贴了过去,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只要他一侧脸,就能贴住沈巍的脸。

  “小巍,我脚坏了,你给我洗吧。”

  沈巍平稳的呼吸滞了一下,赵云澜眼前的那段脖颈眨眼间被粉红铺满。沈巍像是被手下的宽肩烫到了一般猛的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赵云澜抬头看他时,那粉已经窜上了他的脸。

  赵云澜调戏到了沈巍,心情大好,也没想再为难沈巍,自顾自的低头解扣。竹节一般的手指先他一步放到了他上衣的扣上,有些笨拙的一个一个解开衣扣,脱下他的外衣。

  外衣,里衣,上衣,下衣……

  赵云澜忽觉有些不对劲。

  ……

  ……

  

  直到沈巍躺在床上,眼神迷离,半张着嘴喘|息时,赵云澜才真正反应过来他们做了什么。

  事起时是他的调|戏,可到了后边,似乎一切都是由沈巍主导着,那么顺其自然。不知道是谁先捅开了那层窗户纸,两颗心赤|裸裸的贴在了一起。

  “沈巍,别去其他地方了,就在我这儿吧”

  沈巍眼角还残留着红晕,闻言没说话,只是向赵云澜身边蹭了蹭,让两个人挨的很近,似是在用行动回答了赵云澜。

  “小巍,你是什么时候……对我…有意思的?”

  沈巍抬头,对上赵云澜炙热的视线,他犹豫了很久,才说:“初见时。”

  邓林之阴初见昆仑君,惊鸿一瞥,乱我心曲。【*】

  赵云澜以为是八月在后山山头的初遇,他一边摩挲着沈巍的长发,一边开玩笑:“难不成是因为我送了你两只野花,你就看上我了吧。”

  沈巍先是摇头,想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他想起那两枝鲜红的桔梗花,问赵云澜:“你知道那花代表什么意思吗?”

  “野花还有特殊含义呢,说来我听听”

  “那花代表着即便百转轮回,生死转过,你还会记得我。”

  “那感情好啊!”赵云澜说:“那明年入了夏,我可要多送你一点,要是有来世,我就早点去找你。”

  沈巍笑着,眼泪静默地从脸颊滑过。

  

  

  庆阳十八年,十二月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月的一场雪把年味烘托到了极致,村里的小孩儿个个穿着艳色的袄,整天村头村尾的闹,脸蛋冻的通红也不在意。

  赵云澜脚在上个月末就好彻底了,现在又能活蹦乱跳折腾沈巍了。

  

  “小巍!”

  沈巍刚从家里出来,一抬头被赵云澜扔了一脸的雪。

  “你幼不幼稚”沈巍这么说着,但还是擦掉脸上的雪,捏了几个雪球跟赵云澜打起雪仗。

  大庆出来转了一圈,被兴头上两个人的雪球误伤了几次,冲两个人凶巴巴的喵了几声,也没人理它,只能一只猫孤零零的抖干净身上的雪,跳回屋里的猫架子上打盹。

  

  赵云澜闹够了,从屋里搬来椅子跟沈巍挨在一起坐在院子里,看着林闹带着一群小孩子念着童谣路过他的院子。

  “小巍,要过年了。”

  “嗯”

  沈巍轻声应了。赵云澜没再说话,沈巍也沉默不语,两个人都盯着远处的天发呆,直到林静拿着两卷红纸,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我靠,大冷天的,你俩坐院儿中间喝西北风呢?”

  赵云澜不耐烦的皱眉,语气凶恶:“有屁快放,没屁滚蛋。”

  林静全然不在乎,走向沈巍,说:“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找沈先生,”他亮出手里的红纸,:“这不快过年了嘛,沈先生腹有诗书,能不能……给我们提一副春联。”

  沈巍有一瞬间手足无措,他看向赵云澜,见他没反应才敢接下来,招呼林静进屋。

  沈巍不拖沓,他架起笔,落笔成文,没有一丝犹豫。

  

  林静随着沈巍的落笔轻念着,念到最后才恍然发现,这春联像是为他量身定制一样。他有妻有儿,可不就希望阖家欢乐,万事顺遂,日子过的更好一些么。

  “沈先生博学,真真写到我心坎去了。”林静拿起春联细细观赏,沈巍的字迹他早就见过,可只有真正落在了这红纸上,才能体现出那字的超尘脱俗来,他想起来林闹念的那两句诗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他觉得沈巍的字也应该是“只应天上有”,世间应该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的字。

  “不嫌弃就好。”沈巍笑笑,搁好笔,不动声色的把人赶紧送出去了。

  

  沈巍刚合上门,赵云澜就张牙舞爪的蹿上了沈巍的背,沈巍趔趄了一下,很快稳住身子,勾住赵云澜绞着他腰的双腿,陪着赵云澜嬉闹着回了屋。

  

  

  沈巍给林静写了对联的消息不胫而走,山上山下的人都拿着红纸来找沈巍写春联。

  原先几年只有东市上有两三个写春联的,字还说的过去,只是内容千篇一律,每年都是那两三句,半个村子都用的同一副。

  现下可好了,从赵云澜家里出来的人个个脸上带笑,在村里找不出两幅一模一样的春联。

  隔三差五就有半熟不熟的人上门打扰二人世界让赵云澜很烦。好不容易陪着笑脸送走了一个人,赵云澜终于忍不住凑到沈巍身边,想让沈巍拒绝这些人,没想到沈巍摊开手掌,把两枚铜板塞给了赵云澜,说:”人家给钱的,算是买卖,不亏反赚。”

  赵云澜一听有钱拿,瞬间眉开眼笑,那些不满如烟尘一样散掉了。

  “这…你早说啊”赵云澜把两个铜板拿在手里拋着玩,刚想问沈巍之前的钱哪里去了,抛在空里的铜板就被沈巍接了去,收回了他的口袋里。

  “我好不容易赚到的钱,算是我的。”沈巍笑着,一脸的本该如此。

  赵云澜不计较,但还是佯装生气,说:“什么你的我的,你的不就是我的?”

  “嗯,我的就是你的。”

  

  

  转眼间年就到了。

  沈巍包揽了年夜饭的活儿,赵云澜无事,躺在床上打盹。

  灶火把屋子烤的温热,饭菜香飘了满家,柴火不时爆出噼啪声。

  赵云澜喜欢这个时候。又温暖又安逸。

  他合上眼,舒服的想要睡上一会儿。

  

  沈巍做饭间隙看到赵云澜趴在床上,已经睡沉了。他轻手轻脚的给他拉上被子,却还是吵醒了赵云澜,赵云澜眼睛雾蒙蒙的,翻了身小孩儿似的伸手要抱,沈巍刚凑上去,赵云澜就环住他的脖子微微起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又跌在床上睡着了。

  沈巍愣了神。

  自那次阴差阳错的情||爱后,亲吻,拥抱,情||爱都变得频繁起来。

  他们都乐在其中,他们都沉溺于爱。

  沈巍经常会忘记他与神农的约定,忘记他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总觉得自己本该属于赵云澜,总会与赵云澜白头偕老

  这一切的一切像一场虚幻的梦,他们能在梦里说着酸倒牙的情诗,能过着桃园中的生活。

  可梦总要醒的。

  赵云澜在梦里喃喃沈巍的名字,沈巍却在赵云澜的梦里惊醒。

  人鬼殊途,他与神农有过约定,他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不该属于赵云澜,更不会与赵云澜白头偕老。

  

  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嘟的响。

  

  过年了。

  

  庆阳十九年 一月

  “元宵节,看花灯,大街小巷人如潮……”

  

  赵云澜喜欢元宵节,比喜欢春节还喜欢元宵节,因为元宵节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热闹节日,不同于春节中秋等自己在家里的热闹,元宵节这一天,东市几条街都会挂起花灯,小吃的香味能飘到五里地以外,这一天的小贩也会格外的多,各种各样不常见的小玩意儿都能出现在集市上。

  赵云澜自然不会错过这凑热闹的机会,兴致勃勃的拉着沈巍穿梭在小摊间。

  赵云澜在一个做木雕的小摊上停了很久。

  摊位的主人是一个老者,长眉毛长胡子都已经花白,他佝偻着身子,专心致志刻着手里的木头,不搭理站在摊位前的众人。很快,一块镇纸大小的木头在老者手里有了样子。他雕的是一个跷着腿坐在板凳上的人,小人儿身子后仰,眉开眼笑,一副纨绔不羁的样子。赵云澜看着小人迈不开腿,又看着老者拿出另一块同样大小的木材,雕了另一个人,这人同样翘腿坐在板凳上,不同的是他坐的笔直,嘴角浅浅勾起,是温润端方的样子。

  赵云澜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吸引了,因为这两个小人跟他和沈巍坐在雪地里的那天一模一样。

  “嘿,这不神了么,你看这俩小人,像不像咱俩”赵云澜把两个木雕指给沈巍看。

  沈巍皱着眉,点了点头。

  赵云澜早习惯了沈巍突然间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在意这次他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问老者:“这两个小人怎么卖啊。”

  老者眼神一扫众人,捋着自己的胡子说:“不卖。”

  “不卖?”“不卖他刻出来干什么?”“走走走,扫兴”人群立刻传出嗡嗡的议论声,围着的人瞬间散了。

  赵云澜喜欢的紧,还想在商量商量,他还没开口,老头就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不识货,这木头,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块。”

  他说完这话,赵云澜也觉得他有病了,他想反击回去,却被沈巍握着手腕拽走了:“算了吧,这人一看就不正常,待会儿在讹上咱们”

  “确实……”赵云澜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老头也正看着他,“你说的有道理。走吧,咱们去那边。”

  ……

  赵云澜把整个集市都逛了个遍,出门时带的布包里塞满了各式小玩意儿。

  “啊,总算逛完了”赵云澜颠了颠钱袋,继续说:“钱都花完了,要是那两个木雕卖的话,倾家荡产我也买。”

  沈巍没接他的话,沉默的随着赵云澜走着,直到走出长街,沈巍放慢脚步,拽停了正美滋滋的赵云澜。

  “你在这等我。”沈巍不等赵云澜反应,就转身没入了人流。

  “诶,诶,你干嘛去?”赵云澜喊了几声没喊住沈巍,人来人往,眨眼间不见沈巍踪影。

  沈巍径直走向那个刻木雕的摊位,摊位前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与整个集市都格格不入。

  “我知道你会回来。”老者站起身,他佝偻着,矮了沈巍许多,但气场却丝毫不狲色,他直视沈巍的眼睛,说:“阁下怕是忘了与祖师的金边契约。”

  “数千年前,祖师为将昆仑度入轮回,不惜形神俱灭,作为代价,你永世守着大封,与大封共存亡。可是你是不是忘了,那契约里还有一条,就是你永世不得再见昆仑转世”老者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犹如钢针扎进沈巍心里,那些痴想的,不得的,挣扎的念头犹如洪水猛兽,下一刻就要吞噬他。

  沈巍的指尖有黑雾萦绕,他攥紧拳,拼命克制用斩魂刀将眼前人一劈两半的冲动。

  “上古神明皆已陨落,除了你,昆仑亲自开化你,让你从那腌臜地里脱胎出来,我以为你真的转了性,把自己恪守成了昆仑所说的端方君子。”

  “没想到……你骨子里还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沈巍,昆仑教了你那么多,没教过你最基本的守信么。”

  老者说一句,沈巍便怒一分,垂在身边的拳颤抖着。

  “够了!”沈巍眼睛通红,眼神里是赵云澜不曾见过的凶戾,他压低声音,死死瞪着老者,说:“你真的以为能束缚到我吗?我守着大封,因为那是昆仑交予我的责任,你算什么,神农又算什么?”压抑不住的怒气在沈巍身体里冲撞,这一刻,他不在是温润如玉的沈巍,而是脱胎于暴虐之中的鬼王,萦绕在手边的黑雾化作一支箭矢扎进了老者身体里。

  可这老者,不过是幻像所成,沈巍伤不到他分毫。

  一瞬的冲动过后,沈巍冷静了下来,戾气被理智压下,他想起昆仑,想起赵云澜。

  他泄了气,说:“我会遵守契约,回到我自己的地方去”,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但…我想在等等。”

  老者干笑两声,转过了身子,说:“好啊,阁下置于生老病死之外,有的是时间,可你别忘了,赵云澜可是个凡人,他的时间可比不上阁下”

  话音刚落,老者连同小摊一起变得透明,消散在了满街烛灯里,唯有两个木雕小人儿“当啷”一声掉在了沈巍脚边。

  人潮拥挤,络绎非凡,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场争锋。

  

  沈巍拾起小人儿,仔细擦干净了,顺着原路返回。

  隔着一整条街和来往的人群,沈巍一眼就看到了赵云澜,他还是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正探头探脑的在人流里寻他。

  这满街的热闹和繁华一瞬间消失,沈巍的视线只能落到赵云澜身上。

  

  长街十里,有人在等他回家。

  

  庆阳十九年,三月。

  一场春雨唤醒了世间,冰河融解,草木出芽,万物都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面貌。

  赵云澜却在这万物复苏之际病倒了。

  赵云澜乏的很,每天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睡着,唯有沈巍叫他吃饭喝药时才能清醒片刻。

  那药出奇难喝,里边不知道有什么,又腥又涩,沈巍老早之前就煎给他喝,沈巍说冬天冷,春天寒,怕赵云澜病倒,所以提前开始养身子,可依旧没抵住春寒料峭。

  

  “半个月了吧,我这风寒怎么不见好”赵云澜刚喝了药,倚在床头从糖罐子里找糖。

  这糖是沈巍用南瓜做的,赵云澜此前没吃过,现在爱的不得了,糖罐子一定要放在床头他伸手就能探到的地方。

  沈巍背对着他在灶台清洗他的药碗,叮叮咣咣的,不知道听没听到赵云澜的话。

  “沈巍?”

  “嗯?”沈巍转过身,赵云澜觉得他眼睛是红着的。

  “你怎么了?哭了?”赵云澜下床,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沈巍,明明一直在家里,沈巍身上却没有一点温暖,赵云澜冷的打了个颤。

  “没有,刚刚被烟熏着了”沈巍故作无事,拿手腕擦了擦眼,赵云澜忽觉沈巍的皮肤更白了,尤其腕子那一截,不像以前脂玉一般,倒像是被放了血后的惨白。

  赵云澜总觉得在他昏睡的时候,沈巍变了许多,从里到外,从皮囊到内心,可到底哪变了,他也无从说起。

  “我昨天出去转了转,这几天虽然还冷,但是你那块地倒也能开始种点东西了,你想种点什么,我过几天去采买”沈巍继续他手里的活,赵云澜就继续赖在他背上,感受沈巍一点点的变暖。

  “还就那些吧,多种点南瓜,你做的南瓜糖我吃不够。嗯……我觉得拿出去卖,也是行的”

  “我只做给你一个人吃。”赵云澜知道沈巍哪里变了。沈巍是个羞耻心极高的人,诸如此类的话沈巍从不会主动说,可自从他病了,沈巍的爱意就变得更加明显,沈巍恨不得把他的心赤||裸裸的拿给赵云澜看。

  赵云澜枕着沈巍的肩,答道:“我只吃你一个人做的。”

  

  

  赵云澜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梦里来来回回是一些山川河流,还有一个罩在黑雾里的人。那人从不靠近他,却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

  他想问问他是谁,可他张不开嘴,也听不到声音。

  他想走近去看,可他进,那人就退,他揉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可那黑雾将人层层围住,一点不露。

  

  终于有一天,赵云澜的梦里不在是山河,而是一片黑,他看见自己站在一棵枯朽的巨树下,面前依旧是罩在黑雾里的人。

  那人终于靠近了他。

  黑雾里伸出一只白的刺眼的手,手里握着的花红的像血。

  赵云澜终于听到了那人开口说话。

  别忘了我。

  

  

  庆阳十九年 四月

  

   日头将升,公鸡报鸣,村里逐渐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每家每户都起身准备下田了。

  赵云澜睁开眼睛,被直直照进来的金光刺了下眼,忽然觉得恍如隔世,他好像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梦到什么,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床头有个罐子,里边空空荡荡,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橱柜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唯独空出两块方形,赵云澜想不起来那里放过什么。

  

  他总觉得他的记忆被中断了一部分,可他又偏偏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昨天做了什么,前天做了什么,似乎什么都没忘。

  

  祝红在门外叫他,说东市来了一个做南瓜糖的人,很香很甜,她买了很多,给他送一点尝尝。

  可赵云澜记得自己从来不吃南瓜。

  

  

  后山一夜间开了好多不知名的野花,白色的,远看密密麻麻,像落在山上的雪。

  前些天捡来的黑猫好像很喜欢那些花,一直喵喵叫着引着赵云澜上山去。

  那些小白花茎上有刺,勾在他的裤腿上,像是挽留一般。

  山顶依旧是那两颗杏树。

  黑猫在树下刨坑,沾了满身土。

  “你看看你,也不嫌脏”

  赵云澜抓着黑猫的脖颈把它提起来,发现它嘴里叼着一块帕子。

  “狗吗你,也不怕有毒”

  赵云澜嫌弃的拿两指把帕子扯出来,正欲丢掉时,看到了上边娟秀的字迹

  “杏,幸也,遇汝乃吾毕生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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